三天后,浩浩的手机在桥下被发现,手机屏幕已经破碎。
尽管车速在几秒钟内从108公里/小时降至71公里/小时,还是发生了追尾事故,撞上了停在快车道上的半挂车。“路面结冰导致打滑,车辆未能及时刹车。”只有一年半驾龄的司机小麟在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
核准六座的小型客车内还有小麟的四位同事,浩浩坐在副驾驶座,小玮在主驾驶座后排,小锐坐在副驾驶座后排,小辉坐在小锐后排。他们身边堆满了拍摄和转播的设备。
五人都在南京的一家传媒公司工作,负责活动和演出现场的拍摄与转播。车祸发生在他们从深圳返回南京的路上。他们刚刚完成了两场演唱会的现场拍摄任务。
事故调查报告显示:2024年1月22日18时59分,在济广高速公路东线1026km+411m处,江西上饶市鄱阳县境内的鸡公山高架桥上,发生了一起六车相撞事故。事故导致3人死亡,2人受伤。
受伤的是小麟和小玮,而浩浩、小锐和小辉则当场死亡。他们分别来自五个独子家庭,年龄最大的27岁,最小的21岁,都未婚。
一年半后,因交通肇事罪被判四年六个月的小麟正在江西服刑。由于未能及时获得赔偿,已经离职的小玮将公司告上了法庭。其他三个失去孩子的家庭仍在等待法院对事故责任的最终裁决。
(一)结冰的路面
“到达景德镇时,发现下雪了,雪很大,路面已经是一片白色。”
由于对外地车辆限行,小玮他们必须在早上六点前离开深圳市区。1月21日晚的演唱会结束后,收拾完设备回到酒店已是凌晨三四点。
“几乎没有睡觉,我们五点多就出发了。”车辆由浩浩、小麟、小辉三人轮流驾驶。下午五点多,车辆进入江西境内,五人在服务区用餐后,小麟继续驾驶。“浩浩坐在副驾驶座,我在第二排靠左,小锐和我一排,小辉在最后一排。”小玮回忆说。
不到半小时,小玮很快就睡着了,“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玮醒来时意识到出事了,“当时我躺在车上,全身疼痛。”他看到小麟从主驾驶座上爬出来,爬到了护栏边。有救护人员正在对小辉进行心肺复苏,“我听到他们说‘已经救不回来了’。”
小锐躺在小玮旁边,头上满是鲜血,“当时我意识到他可能已经去世了。浩浩在副驾驶座,也流了很多血。”
小玮试图从车上爬下来,但车辆已经严重变形,“后面的司机把我从车上拖下来,交给了消防员,消防员扶着我等待医护人员拿担架过来。”
▲车祸现场鉴定图像
根据小麟对警方的陈述,事故发生前,他驾驶车辆行驶了大约一个小时,进入桥面路段时,并未留意到路边的标志标牌。当时车速约为110公里每小时,在经过一个弯道时,小麟突然发现前方有众多汽车的尾灯,以及车辆停在路边并开启双闪警示灯。
小麟推测前方可能发生了事故或交通堵塞,因此采取了刹车减速的措施。但由于路面结冰导致打滑,车辆未能成功停下,最终撞上了前方一辆大型货车的尾部。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在医院中。
小麟表示,事故发生的原因是他没有及时意识到天气对道路可能产生的影响,没有预见到雪天桥梁可能会结冰,且当时车速过快。
鄱阳县气象局的数据显示,2024年1月22日19时,事故发生路段的天气是小雪转阴,气温为零下1.3摄氏度。
(二)交通事故判定
江西交警部门出具的事故认定书中指出,事故发生时,桥面道路湿滑,存在暗冰,桥头应急车道上设置了警示标牌以提醒过往车辆。
认定书还显示,2024年1月22日18时59分,小麟驾驶的小型普通客车在横向侧滑时碰撞到一辆停在快车道内的江西牌照重型半挂车尾部。追尾事故发生后,该半挂车又被一辆河南牌照重型厢式货车、江西牌照重型仓栅式货车、江西牌照小型客车和江苏牌照小型轿车连续碰撞,导致车辆严重变形,右侧前门与发动机挤压在一起,整车后门脱落,车内物品散落一地。
▲六座客车五人乘坐,事故导致严重损坏
在济广高速1·22交通事故的调查报告中披露,事故发生时间为19时47分,消防队119首先抵达现场;紧接着,在20点24分,景德镇市120急救中心也到达了现场;到了20时59分,120医护人员确认事故中有三人不幸遇难。
江西景德镇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意见书表明,事故中的三位遇难者中,浩浩因交通事故造成胸部和双下肢创伤,导致创伤性失血性休克而死亡;而小锐和小辉则因头部受到交通事故的撞击,造成颅脑损伤而死亡。
根据相关的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调查报告以及事故复核结论,小麟在此次事故中承担了主要责任。
▲关于车祸遇难者死亡原因的司法鉴定
(三)涉及18名被告的诉讼
“本悲剧本可以避免,若他们不急于返程,若拥有专业的司机和合格的工作用车……”
2024年11月,遭遇车祸导致三人家属不幸身亡的家属,将涉案的三人所在公司、公司独资股东、事故司机小麟、相关车主以及保险公司等共计18名被告,诉至南京市秦淮区人民法院,要求法院判决上述被告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
家属指出,小麟是死者生前所属公司的员工,事故发生时,小麟正在执行职务,应对事故承担主要责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1191条第1款的规定:“用人单位的工作人员因执行工作任务造成他人损害的,由用人单位承担侵权责任。”因此,小麟和其曾任职的公司应承担事故的主要赔偿责任。
此外,家属还认为,死者生前所在公司“安全管理责任不到位,存在严重过失”。
家属认为,事故车辆在事故发生时交强险和商业保险均已过期,公司对日常车辆监管不力,监管责任未得到有效落实。同时,事故发生时正值冰雪天气,司机小麟驾龄仅1年6个月,属于新手,公司未为长途出差员工配备专职驾驶员,对员工驾驶资格、技能不熟悉,也未开展过驾驶技能培训及安全教育,未能尽到企业员工安全管理主体责任。
另外,事故发生时,事故车辆内装载大量工作设备,公司在人货混装的情况下,未采取任何措施确保员工安全。
家属认为,事故车辆所载5人均为公司员工,当天从深圳工作结束后赶回南京,事故发生时已至晚上七点,预计返回南京需凌晨一两点,公司安排在深圳的工作时间和出差时间过于紧凑,导致员工在驾车时无法得到充分休息,疲劳驾驶是此次交通事故发生的重大原因之一。
上述济广高速1·22交通事故调查报告部分证实了家属的说法。报告显示,经调查核实,五人所乘坐的事故车辆登记所有人为南京某广告传媒有限公司,车辆使用性质为非营运。车辆出厂日期为2017年2月24日,日常为公司出差员工使用,未配备专职驾驶员,由公司出差员工轮流驾驶,事故发生后车辆还装载了核载290KG的音箱等设备。
报告还指出,上述车辆的交通事故责任强制保险及机动车商业保险均于2024年1月13日到期。事故发生后,负责的交警部门委托了鉴定机构对涉事车辆进行了检查鉴定。结果显示,该车的车身、行驶系和传动系均符合《机动车运行安全技术条件》(GB7258-2017)的相关技术标准。然而,由于车辆遭受了严重的撞击,制动系、转向系和照明信号装置未能达到《机动车运行安全技术条件》(GB7258-2017)和《机动车安全技术检验项目和方法》(GB38900-2020)规定的检测标准。
涉事五人的同事,一名已离职的员工透露,公司为了节省开支,员工出差时很少乘坐公共交通,通常是几名员工携带设备驾车出行,且没有配备专职司机。驾驶车辆的员工会获得每100公里50元的补贴。由于“公司的工作量很大,经常是拍摄结束后,需要连夜返回”。
(四)一审判决
该员工回忆,2022年曾在上海附近差点发生车祸。当时他连夜从上海返回南京,第二天一早又带同事前往上海。在上海中环高速上,车辆直接撞上了护栏,幸好旁边有人及时抢夺方向盘,否则车上的7人可能全部翻车。
公司内部的聊天记录显示,涉事的小型客车曾多次无法启动,还曾在高速隧道内熄火。为了通过年审,2023年的年审是在外地完成的。
作为公司“主管”之一的员工表示,车上的五人中,27岁的浩浩也是公司的主管,2021年加入公司。两人是好友。除了2022年加入的小麟,其他员工都是“新员工”,小玮、小辉于2024年10月入职,小锐于9月底入职,刚转正。
在车祸发生前的2023年11月,两名主管曾一起“聊天”,其中一人表示自己并非不愿意出差,而是“对这个车总是不放心”。从那时起,他开始为自己购买意外险,并曾询问浩浩是否给自己买了保险。
车祸发生后,死者家属与公司领导进行了沟通,相关视频显示,公司相关负责人承认在管理上“有过错,有责任”。他表示:“我们也在艰难地维持着。原来那一批同事都差不多走光了。”
2025年5月20日,南京市秦淮区人民法院作出判决,根据交警部门的事故责任认定书及本案情况,事发时驾驶小型客车的小麟对原告的损失承担40%的责任,其他车辆所有人分别承担12%的责任。三名死者已被认定为工伤,因此其人身损害应按照《工伤保险条例》的规定处理,本案对此不予涉及。
一审判决后,被告中的一家保险公司提起上诉,要求重新划分赔偿责任。截至目前,二审尚未有判决结果。
(五)五个青年
已订婚的浩浩:“到现在我都无法相信他已经离开了我,总觉得他只是出差去了。”浩浩离家已超过一年,那段时间,60岁的父亲和50岁的母亲鲜少外出,生怕被人提及儿子,他们偶尔出门散步,却总是带着泪水回家。
原本计划去年五月步入婚姻殿堂的27岁浩浩,他的伴侣是在一次朋友婚礼上认识的,他们相恋三年后订婚,并在南京购买了一套小型的二手房作为婚房。然而,儿子离世后,他们退还了首付的20多万元。
浩浩的父母面对着失去独生子的悲痛,不知如何度过这段艰难时光。浩浩生前几乎每周都要外出公干,常常深夜三四点才归家。他们发现儿子疲惫不堪,一躺下就立刻入睡。当他们询问他是否工作过于辛苦时,浩浩回答:“妈妈,工作哪有不累的。”他担心父母为他担忧。
浩浩的父母认为,那些年轻的同事一起出差,连续驾车,最终导致了三人丧生,一人入狱,他们认为公司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深感惋惜,认为这些年轻人的人生才刚刚起步,却遭遇了如此不幸。
▲小辉与家人最后的微信对话记录
小辉入职该公司尚不足三个月,不幸遭遇事故。这位1999年出生于安徽宁国的年轻人,职校毕业后在横店学习了半年的影视拍摄,随后在上海努力拼搏了一年。
“他总是怀揣着不安分的心,渴望外出闯荡,认为在老家学不到什么。”在他14岁时,母亲不幸患上红斑狼疮去世,此后父亲未曾再婚,靠从事搬运工作,搬运家具上楼,在老家县城为小辉购置了一处130平方米的住宅。
当得知小辉遭遇车祸的消息后,父亲和姑姑立刻赶往景德镇,将他从冰棺中取出。“他的半边脸上都是被碎玻璃扎出的洞,眼角上还有冻住的泪水。”
交警告知,小辉的后脑勺是致命伤。由于当天驾车一整天,事故发生时他在后排打瞌睡,“他坐在最后一排,后面堆满了摄影设备的大箱子,车子撞击时,箱子飞起。”
交警还表示,到达现场时车门已开,小辉被甩出3米远,躺在路上。“当时下雪很冷,他从深圳回南京,穿的衣服很单薄,交警为他盖上被子。”
“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父亲原本计划在小辉25岁那年,为他在家乡找个对象,让他结婚成家。
由于经常出差拍摄演唱会现场,路过天津高速服务区时,小辉会与父亲视频,“我之前带你在天津住过,爸爸,这个地方你熟悉吧。”
小辉不希望父亲继续做搬运工,他说:“爸,我现在学的这个技术很厉害,学好了,将来工资很高,一定能养活你。”
由于公司未给小辉购买社保,按照工亡赔偿,公司赔偿了90多万元。
原本打算辞职的小锐
小锐来自江西峡江农村,四岁时来到南京,靠着在建材市场卖大理石,父母在南京安了家,住在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从阳台上望去可以看到长江。
妈妈一直以他为傲,1998年出生的小锐虽然“成绩不佳”,但目标明确,从职校读到大专,又通过自学获得了本科学历,他热爱动漫,工作之余还会帮人定制人偶赚取额外收入。
2022年毕业,2023年9月加入公司,2024年1月遭遇不幸,“他本来打算辞职,因为公司经常拖欠工资。我劝他稳当一点,边工作边寻找机会。没想到,在最后一次出差时,他就这样离开了。我对他感到非常愧疚……”
▲小锐与母亲的最后对话记录
母亲对小锐的恋情一无所知。事故发生后,一位在公司中关系密切的同事向小锐的母亲透露了情况,原来是一位女孩因无法联系到小锐,前往公司寻找,却得知了小锐遭遇车祸的消息,“女孩站在那里哭得几乎无法自持。”
车祸发生之后,小辉的父亲将他的骨灰带回了安徽的故乡。而浩浩和小锐则被安葬在南京的毛家山公墓。
母亲表示,她每月都会去和小锐交谈一会儿,“他需要我的陪伴。”
小锐的母亲站在儿子曾经工作的办公桌前,内心痛苦不堪。
被判刑的小麟与签署谅解书的小玮
小麟和小玮,两位幸存者,自幼在南京溧水区的乡村长大。小玮回忆道:“那家公司是当时小麟介绍我去工作的。”在车祸发生之前,尽管他的收入仅有三千至四千元,但他却感到十分满足。“公司氛围自由,同事都是年轻人,我们能愉快相处,还有机会出差拍摄明星演唱会。”
车祸发生后,小玮便再未见到小麟,他了解到小麟正在江西服刑,希望能够找个时间探望,但不确定是否能够如愿以偿。小麟的家庭经历了多年的离异,他的父亲并未再婚,小麟与母亲和继父同住。车祸事件发生后,小麟的父亲面对死者家属显得束手无策。小玮透露,小麟的父亲不愿意让儿子服刑,而获得谅解的代价是每个家庭赔偿三十万元,后来降至十万元,但他的父亲依然无力承担这笔赔偿金。这一谅解条件也得到了几名失独原告家庭及原告律师的证实。
小麟在五人出差的团队中年龄最小,1月22日发生了车祸,而19日是他21岁的生日,他们在深圳为他庆祝了生日。最终,只有小玮签署了谅解书。小麟最终被判处四年六个月的刑期。